有一些人，可能比杨振宁教授更需要中国国籍丨冰川观察

一个真正政治昌明的现代国家，不应当让普通老百姓去时时面对政治“抉择”，更不应当让这种“抉择”去时时打扰他们并不崇高壮丽的日常生活。

 94岁的杨振宁两年前放弃美国身份、加入中国国籍的消息被曝光后，互联网上充塞着各种猜测和评论。

我想，这件事情之所以击中许多人的神经敏感点，主要是因为它象征着某种意义重大的选择——这似乎是在两个非此即彼的目标及其背后的价值观之间的“抉择”，勾连起太多政治性的想象。

事实或许也的确如此。

 一般来说，当一个已步入耄耋之年的人在做出一个超乎常理的决定时，他的动机不外乎两种：

要么是已经可以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无所顾忌，要么是为了达成某一项毕生夙愿。

杨振宁先生自己解释这个决定时选择了后一个理由。他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50多年前加入美国国籍对他而言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

“1983年在一本书里我曾经说，我父亲到临终时都没原谅我放弃中国国籍。”

而与杨振宁一同加入中国国籍、正式转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另一位著名华裔科学家姚期智也说，“能做回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我觉得万分的欣慰与骄傲！”

▲杨振宁

至少我本人是非常愿意相信杨振宁的上述剖白的。

对这位世界上首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稍有了解的人应该都知道，从青年时代起，杨振宁就一直是一位关心政治的左翼人士，他对中国和中华文化的热爱、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护，可以说矢志不渝。

基于这一点认识，我对于网络上关于这件事情的种种猜测——诸如杨振宁这么做是为了逃避美国高昂的遗产税之类——基本不屑一顾。

然而这件事情触发我更大关注的不是政治，而是另一个更加关乎普通人切身利益的现实考量。

实际上，杨振宁和姚期智能够加入中国国籍，只是一个特例。

如果有一位名叫“张振宁”或“王期智”的默默无闻的普通华裔美国公民也同样带着一颗拳拳爱国之心，想要舍弃对美国的效忠，投入祖国的怀抱，他们恐怕多半会投报无门。

无论从法理还是实践层面来看，中国迄今仍是一个不接受移民的国家，每年获准加入中国国籍的人少到用手指头都能掰得过来。

加入中国国籍是一种特权，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一套正常程序来实现的普遍权利。

换句话说，只有当某个外国人——比如杨振宁和姚期智——受到国家强烈需要时，他才有机会被特批成为中国公民，或“做回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姚期智

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现实中很少有这样的需求。但这个理由在10年前或许还能够成立，今天的情况已大不一样。无法正常加入中国国籍，正成为越来越多人的沉重负担。

我有一位常年生活在日本的亲戚，几年前她曾很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加入日本国籍，主要原因在于她那段时间经常要到其他国家旅行。

大家都知道，日本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有免签证关系，而她拿的中国护照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哪怕她持有日本绿卡。

这意味着她每次去第三国都要到中国使领馆办理一大堆繁琐的签证手续，遇到特殊情况，甚至不得不专程返回上海来办。一旦取得日本国籍，这些烦心事就迎刃而解了。

但她的善良、体贴、细心的日本丈夫提醒她：你考虑过吗？我比你年纪大，正常情况男人寿命又比女人短，如果将来哪一天我不在了，你想要回中国去生活，那怎么办？

这个原因最终打消了她加入日本国籍的念头。

如果说去第三国旅行毕竟还是一件小事的话，那么对那些生活工作重心经常在国内的绿卡人士来说，这就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巨大障碍。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家和工作都在北京，但因为她的女儿高中时代就去了美国，她和丈夫早些年就也利用一切时间去美国照顾孩子。

他们很早就拿到了美国绿卡，并且在美国也有了一个家。现在女儿都大学毕业了，按理说他们完全不必再每年都去美国了，但实际上却是做不到的。

大家可能也都知道，美国绿卡制度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你每年要在美国住满一定期限，否则你的绿卡资格将被取消。

这位朋友前几天碰到我时还说，要不是我的工作单位对我这么照顾通融，允许我能够一年中有几个月不用坐班，我大概早就不得不放弃美国绿卡了。

然而我完全能够感受到，即便如此，每年来回往返的身心疲惫和经济成本依然压得她和丈夫喘不过气来。

但她还算是极少数幸运儿，绝大多数人不可能谋得到这样一份宽松灵活的国内工作。那么，我的这位朋友为什么不愿意放弃美国绿卡或者干脆加入美国国籍呢？个中原委我想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还有一位中学同学，早在10多年就在一番激烈思想斗争之后毅然加入了加拿大国籍。

促使他作出这个重大决定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他那么急切地想要去投票选举加拿大议员和总理，或享受一个加拿大公民的其他什么政治权利。

而是因为当时他在上海获得了一个优渥的工作机会，这意味着他不可能每年再到加拿大去住满绿卡规定的时限。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能够不再去加拿大而加入加拿大国籍的，多么讽刺的因果关系！

事实上，自从他拿到加拿大国籍回到上海之后，作为加拿大公民的他已经有10多年再没有踏上枫叶之国的神圣领土了。

 ……

这便是许多中国中产阶级时下的切身“疾苦”。

如果中国有一天也能够像大多数西方国家那样开放正常的移民入籍，不管门槛是高还是低，手续是繁还是简，我想我的那位亲戚、那位朋友和那位中学同学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即便不能完全落地，至少也有了一个盼头，少了一份后顾之忧。

他们不可能成为杨振宁和姚期智，但他们也愿意为祖国贡献一份自己的心力，特别是当这么做对他们自己也是有利的话。

就算退一步说，让世界上更多人有机会一同分享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成果，长远看对中国自身难道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拿到中国绿卡后，一对夫妻乐开了花（东方IC）

中国已经有了自己的绿卡制度，现在还需要认真考虑建立一个外籍人士“归化入籍”的制度，让普通外国人也有机会通过公开透明的常规渠道加入中国国籍，成为中国公民，而不是只有杨振宁和姚期智那样的特殊通道。

从我个人的角度说，甚至仿效一些国家承认双重国籍，也不是什么不可以讨论的禁忌。

实话说，我在开始这篇文章时便已经预料了即将汹涌袭来的政治大帽子。甚至我已经提前预判到了现在可能正在路上的一波波义正辞严的质问，诸如：

“既然你那么渴望分享中国经济成长的现实利益，为什么又那么舍不得西方国家的落脚点呢？”

或者反过来：“既然你那么向往西方国家的生活（或价值观），为什么又那么在乎国内的一点蝇头小利呢？”……

这些遵循的都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抉择”思维模式，它将人生选择简化为了政治选择，并进一步将政治简化为了斗争和献祭。

然而我总认为，一个真正政治昌明的现代国家不应当让普通老百姓去时时面对政治“抉择”，更不应当让这种“抉择”去时时打扰他们并不崇高壮丽的日常生活。

陈季冰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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